为您点一盏灯,不是因为黑夜
残酷的时间再也管不了您了,也没资格管您了;明净的日月星辰您也懒得去看了,风雨交替的四季也被您按下强力删除键。姑姑,您抛了一路的何止于至亲至爱呀,抛开的何止于广州、湖北您亲手打磨过的新居、故居呀,抛开的何止于您诚恳耕种过的丰饶的田园和贡献过的城市呀!新居、故居还留着您依稀可见的足印,留着手心儿温暖过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桌一椅一瓢一碗。……田园上还留着您那沐雨栉风的身影,城市里还有您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我从来没有刻意去追想,刻意去一点点记忆,但是在痛苦时刻,幸福的日子,轻轻就记起您来。您的训导和点拨,您的鼓励和鞭策,您的宽厚和仁慈,成为我此生最为受用的“食粮”,滋养身心。
公元二零二零年农历六月二十三日那场暴风雨,下在了千里之遥的羊城广州,那骤雨掠过正午两点的广州塔时,姑姑您连一声告别都没有就安安静静地走了,安详地从幸福而艰难的生活中退场了。去很远很远再无返程车票的他乡去了,这趟旅程没有路标,也无法锁定GPS,再也无法找回魂牵梦绕的家了。我的心为之震颤与悲恸。深知从此刻起再也听不到您细雨和风般的叮咛,仁爱的问寒嘘暖的絮语了!我多么希望生命能有轮回,三十年,六十年,难怕更长一点也行,不至于灵魂在流浪。
姑姑,您的一生用伟大这样的词来肯定,丝毫没有夸张成分,因为只有一个伟大的母亲才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因为只有一个伟大的母亲,才会培养出一群独挡一面优秀的儿女!横跨两个世纪,历经八十三载沧桑,从民国走进共和,勒紧裤腰带挺过天下荒年,走过了人民公社,迎来了改革开放,您就是镌刻于人世间一部不朽的历史!
苦难与辛酸揉进了您的童年,那是您那代人必然要跨的山,必然要趟的河。朝代更跌,烽烟四起,谁能置身事外?大山里的故乡成了鏖兵的沙场,乡民们做的最后选择,要么留下来参战,要么就是远离战火流浪。所以您的童年是流浪的童年,从故乡流落到异乡,当难民的历程充满坎坷与心酸,枝枝叉叉的记忆是黑白的,怎么抹也抹不上任何色彩。这广漠无边的漫漫人生呀,一定要经历生的困顿死的疲劳?生命之神呀,难道你就是这样无情履行诺言的?
您的父亲我的爷爷患重疾离开了人世,那时您才十三岁。多病的母亲我的奶奶在几年后又不幸病逝,那年您才十八。也就是那一年,大哥在大鸣大放中打成极右,去沙洋劳改去了。一个风雨飘摇的家却留给了您,您却要带着一个十岁刚过和一个不到十岁的弟弟及一个七岁的妹妹。在那段苦难的日子里,您是如何用羸弱的双手支撑这个支离破碎的家的?那些惨痛的经历,我没法想象,也不敢认真去深想,我怕自己情不自禁淌下男子汉的泪水。我成年后,在体验劳作的过程中,叔伯父母对您的描述是那样厚实高大,这是不是褒扬,而是沉淀再沉淀后的确认。在您赶过牛羊的山梁梁上,在您砍过柴火的荒岭岭间,在您种过红薯的野地地里,在您料理家务的土房房中,我能体悟当时那少小的您是如何拼命的,是如何支付自己的力量的。
您的大哥从沙洋回来后,您才远嫁六十里外的黄家三房。黄家家境贫寒,学会包容的您把苦当乐,家里家外:披星戴月、劬劳奔忙;忠恳为人:和睦邻里、以困帮难;乐善好施:路人端茶、乞丐施饭……有人说您傻到家了,有人说您一心向善,您总是付之一笑。您养育了四子二女,家大口阔,缺衣少食,被苦难磨砺过的您也是无怨无悔。一大家人挤在一间土坯房里,那狭小的空间在您巧妙的打理下井井有条,让人感觉到全世界的幸福就在其中,那般的温馨,那般的融和……姑姑她多次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只因大哥是右派而未能如愿,但她总是以党员要求严格自己,以一个大写的“人”来描绘此生。1958年至1963年,她任过公社妇联主任,成为了县工作队成员。兢兢业业地做事,勤恳正直地做人,一丝不苟的态度,埋头苦干的精神,使她干的工作无比出彩。所以,得到肯定的不只是老百姓,更是到单位和同事的肯定。在此期间她光荣地获得过湖北省劳动模范,当过黄石市人大代表。我常想:只有磊落之人,心才怀温暖,才能驾驭桀骜的命运。
1984年那一场突然而至的大病,死神与您擦肩而过。大冶人民医院判定您为食道癌晚期,黄石一医院复查又是食道癌晚期,武汉同济医院复查还是食道癌晚期。那时没有新农合,治病全得自掏腰包,考虑到住院费用会给家带来沉重的负担,您拒绝就医。病情恶化的那段日子,整整一周粒米未进,滴水未饮,医生给您判了死刑,医院给您下了最后通牒,拒收您了,通知家人为您准备后事。在那艰难时刻,您虽然瘦得皮包骨头,但精神依旧是饱满,鼓励家人不用难过慌张:我会拿死的勇敢坚定活着,看看死神能拿我怎么样?癌魔在您的强悍中退缩了,这期间需要怎样的心态去面对,需要怎样的意志才能威慑癌魔呀!浅居家中,没有医生,无需药物,就这样在噩梦中坚强挺过来。亲朋好友都说:老傅用向善的心成就了一个好字,好人有好报,所以上帝多给了她一条命……
后来,大儿子上了华中师范大学,又考取了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儿媳是留美留法的博士后,他们分配在广东华南农业大学任教授。添了孙子后,广州华南的那栋楼,便有了您陌生而熟悉的声音,用的是大冶方言,用的是粗犷的大冶音频,在广州这座伟大的城市留下一个特别的符号。从此那座城,那栋楼,接纳了您,也接纳了大冶的乡音,记住了一个大冶人,记住了一群大冶人。来来往往的大冶人被您接回家,家就是大冶驻这座城的办事处,大冶人的驿站。在那座城中您把自己从一位母亲变成了保姆,变成特别服务员。其余三个儿子来了,两个姑娘也来了,亲朋投靠的来了,亲戚沾光的来了,睦邻投奔的也来了,老乡闻讯的也来了,您总是乐不知疲,不怕委屈自己,接待大冶亲朋乡友一茬又一茬……往事幕幕,仿佛如昨……
农历六月二十三,我的表哥在电话里告知您去世的噩耗,我一脸茫然。前些天还和您通过电话,说自己千样棒万般好的,怎么就……后来了解到,您住院一月余。您一生总是会宽慰别人,就是再艰难仍是报喜不报忧,止于至美,止于至善。世界如此之好,是因为也有了个您!
您带着无私去的,去了那远远的广州城,如今似虚无缥缈的风儿无声回来了。您是微笑着去的,却带着疲惫,带着亲人们的追念回家了。您是捧着一颗滚烫的心去,捧着一捧冰凉的骨灰而回,叫我们怎的不心痛呢?多少光阴,多少旧事,都在南来北往的匆匆里凝固成了相册,让亲朋戚友每翻开一页都会落泪如雨……如今,儿女的啼血,亲朋的呜咽,您置若罔闻。儿女已经长大,都能个独当一面,大儿子荣升大学院长了,但是,您再也无法分享后辈们那份幸福与光荣了……
大姑姑,今天,在您的灵前,我们为您点着一豆油灯,不是因为黑夜!而是深深地想着您,念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