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铜脸盆的归宿
这个不大的铜质劳什子,既是老母亲的所爱,也是我心上无言的痛。
大前年,村上“拆迁”的时候,我和母亲忙活了两三天,屋前房后检看,把有用的、且能带走的衣物挑出来,把带不走的东东西西,摆了满屋满院。大到橱柜、桌椅、枋板、檩条,小到衣服、被褥、锅碗瓢勺,忙得我昏头晕脑,不知如何处置。“都送给你碎爸,他一个人过活很难肠(不容易)。这一拆,天南地北的,猴年马月才见面呀,留个念想!”母亲一边收拾她的衣物——包括她早晚洗脸用的那只铜脸盆,一边指着几十年来积累的这些“财富″说。我心里一愣,搓着被物什磨得起了若干血泡的双手,说:“这些东西,卖废品也值几千元呢,光那些木料,我当时在工作的山区购买时,都花了两千多元呢!”母亲摇了摇头:“啥钱不钱的,人情才是最要紧的!等会你去叫碎爸来拉!”
“碎爸”是我们族群中最年轻的一位长辈,说来他比我还小四五岁,与我妹同庚。但因了辈份高,农村人很讲究“伦理",我一直尊他为上,开口闭口都叫“碎爸”。“你碎爸谋独娃(婴儿)时节,他妈奶太少,饿得哇哇大哭。我的奶旺,你妹吃不完,他妈常抱着他来蹭奶,他可没少吃我的奶呀!″母亲不止一次地说。那时,农村人还不了解科学育婴、半岁就该给娃断奶;所以婴幼儿一岁多、甚至两岁了,还吃母乳。
碎爸是一个典型的“王老九”。人长得倒也结实,但因了有些驼背、脸上疙里疙瘩的,不太被人接受;加之带点“傻″相,说话也结结巴巴的,快三十岁了,还是“大龄青年"。他的父母,实在不想让他影响哥姐们的幸福,便把宅院后段,隔出一分来地,盖了一间平房,让他独门另过。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因了曾赐奶的关系,对碎爸感情很深,非常关心他的生计,真个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看待。母亲做了好吃的饭,总忘不了给碎爸端一碗;我穿过的、起码八成新的衣服,便送给碎爸穿;每到过年过节,都让我给碎爸送米面油肉蛋茶和其它一应“节礼″。
母亲曾经对我说,碎爸其实是有过几天短暂婚姻的。哪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有位乡党给碎爸介绍了邻村一个小寡妇,并定于过完“元宵节"的第二天,即正月十六——这是“大顺"的好日子,迎娶新娘。小寡妇是娘家人用架子车拉来的,人很瘦小,脸色青黄,病恹恹的样子。母亲把碎爸的喜事当我家的事来办,亲自把新媳妇掺下车、扶进屋里。"那会儿,小寡妇手里提着红布小包袱,里边包着一个黄铜脸盆,脸盆里外都是黑色的、绿色的锈斑斑。盆里塞着几件小衣裳,算是嫁妆吧!”母亲说,″那天,也没有摆酒席,几个′自家人’陪‘娘家人‘吃了一顿长面,就入洞房了。”可是,第四天早上,该是新媳妇回娘家的日子,碎爸却哭丧着脸来到我家,对正在做早饭的母亲说:“那……那人……没气了!“母亲顿觉不好,扔掉围裙,急火火地先碎爸一步到他家。一看,新媳妇身体已经冰凉了。当时农村医疗条件差,也不知得了什么病,害怕人传人,赶紧用被单把死人包裹了。碎爸没钱买棺材,母亲便让他在我家楼上揭了几块木板,叫木匠订了个木箱子,把尸体装进去,入殓下葬了。碎爸认为,这个女人不吉利,便把她原本就少得可怜的嫁妆,统统都扔到茅坑里了,包括那只铜脸盆。
我因了长期在外省工作,很少回家,全然不知碎爸这段罗曼史。母亲说,过了多半年,因了要给自留地里栽的大葱施农家肥,她便四处搜集,自然也不忘记碎爸“荒废"的茅坑。于是,她在掏粪肥中,发现了那个嫁妆之一——铜脸盆,已经脏得像泥窝窝了,便揀拾出来。当时,碎爸很厌弃地说:“撩(扔之意)……了,撩!倒……霉!”但母亲不以为然,说:“成物不可损坏,你不要,我拾掇了用!”碎爸说:“拿……走,赶……紧!”
这样,铜脸盆便到了我家。我依稀记得,母亲忙完地里忙家里之外,另一个艰巨任务便是擦拭铜脸盆。她一有空,便用砂石磨蚀斑斑锈迹、用石灰水擦洗片片污垢,还让我买了几张砂纸,不停地打磨着……不久,呈现在我眼前的,竟然是一个直径尺许、高度三寸,黄灿灿、光闪闪的小"尤物″了。双手捧起它,朝盆底一看,便能看清自己的眉眼,而且看起来脸面更浑圆、更有精气神!看来,古人“以铜为镜",乃是很有道理的!母亲把它当作随身“宝器”,一看见就满脸堆笑,早晚都用它洗脸;一用就是五十多年,任是搪瓷脸盆、塑料脸盆、铝合金脸盆,一概不换。有几次碎爸来了,也发现他家的“倒霉”信物,在母亲手里“改换门庭”了,但从未表达过什么意见。
我遵从母亲的旨意,去不远处的碎爸家,通知他拉走满屋满院的东西。当时,他正与一个“酒友”在家里兴高彩烈地“吹喇叭″(直接嘴对着酒瓶喝酒),喝得面红耳赤、东摇西晃,牛皮吹得满屋炸响。听说给他东西,高兴得猛地一下跳起来,酒也不喝了,牛皮也不吹了,两人拉了一辆架子车,急匆匆到我家搬运。他们手脚不停地忙活了大半天,起码拉了十几架子车吧,我家的东东西西便易了主人。在他们拉最后一车东西、我把他们送出家门时,令人心痛的意外却发生了!碎爸停住架子车,对我说:“老……大,给你……妈、说……,铜脸盆……还、我!”
我脑子“轰——”地一下就懵了,五十年前的废弃之物,碎爸依然丝丝挂怀,谁说他“傻”呀?谁这样认为,那才真正是“傻瓜蛋"!但当我气呼呼地把此事告诉母亲时,她面部显得很平静,心里分明地挣扎着……母亲转了几圈,想了一阵子,然后很坚定地对我说:“铜脸盆,本来是你碎爸的,咱还给人家!”不容我搭言,她便迅速从已经收拾好的自己的“细软”里,找出一块黄绸缎,把铜脸盆包了,挽了一个“十字花″,让我赶紧给碎爸送去。
我母命难违,很不情愿地再次来到碎爸家。他接过包袱,打开,旋即把绸缎扔了,一手提起铜脸盆,一手咣咣敲着,还呲牙裂嘴地笑着,说:“等收……破烂的……来了,还……能卖、卖几个钱!”
后来,听碎爸的“酒友”说,碎爸被上门收破烂的人骗了,那么沉甸甸的铜脸盆,才给了十元钱,拿到镇上的废品收购站,起码卖六十元。
我心里不由得一阵刀剜般的疼痛:十元钱算什么?与我家几千元的物什相比、与几十年来我母亲的关照相比,那还算是钱么!
“老……大,你、你……妈……好吗?”这天,我正在城里住处忙活,忽然接到碎爸的电话,“我、想……老嫂子了!想……来看你、你妈!”我立即把碎爸的心意转告给老母亲,但母亲不加思索地说:“你碎爸,八成又是酒喝多了!酒醒了,说过的话,就忘了!”
唉!人情如纸、如水、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