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座寒冷的城
人们都知道位于中国最北端的黑河是一座十分寒冷的城市,而许多人不知道还有一座比黑河更寒冷的城市,那就是距离黑河市三百多公里远的根河。
我做梦也想不到这辈子真的会涉足这片极寒之地,因为我少年时就患有风湿病,非常怕冷。七年前的十二月份曾经去过一趟吉林的雾凇岛,一下车就给冻傻了,有一种不能活着回去的感觉。拍雾凇那天我平凡地往返于客栈和松花江畔之间——拍照不到十分钟浑身就冻透了,相机手机全死机,于是急忙返回客栈里的火炕上。从那以后曾经发誓:冬天再也不来东北了。
而这次来东北纯粹是个偶然——老婆去海拉尔出差,我作为“家属”陪同前往。忙完公差之后老婆问我:“你不是经常自吹野外生存能力有多强吗?敢不敢去根河挑战一下?”
“去就去,谁怕谁呀?”
于是就来了。
由于有以前受冻的经历,这次东北之行做了充分的准备,从头到脚包得跟大笨熊似的,所以,到呼伦贝尔之后感觉还没有那年在雾凇岛的时候冷。其实那时候才零下21°C,而根河夜间气温低达零下42°C。如此看来,装备很重要。
我们到达根河的时间是黎明之前,出了车站就钻进了出租车,几分钟之后到了预定的酒店。没想到酒店的地暖超级热,脱光衣服还直冒汗。双层玻璃窗户上全是雾凇,看不清外面的街道。而且窗户被胶带封死,想打开个缝隙透透气都不行。实在闷得难受就开一会儿走廊的门,好在临近过年,整个楼层就我们一家住客。
早晨天刚蒙蒙亮,我们被斜对面快餐店里的叫卖声给吵醒了。老婆踹了我一脚,“去买点儿吃的回来,我想吃油条。”
于是,我用了将近20分钟时间从头到脚把自己裹严实,只露出了眼睛。推开酒店大堂的玻璃门,一股寒气迎面扑来,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忽然想到,人死了以后去的那个地方是不是就这么冷啊!
门外一片洁白,街道上、屋顶上、草坪上、树丛里全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太阳还没有出来,整个城市被浓重的雾霭笼罩,白茫茫的一片,五十米之外的景物变得朦朦胧胧,有如梦幻一般。街面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有少量的出租车和收垃圾的保洁工。没有走几步路鼻梁上的眼镜就给哈出的雾气遮住了,和戴个眼罩差不多。早餐店里品种众多,我买了油条豆浆赶紧往回跑。
“外面怎么样?冷不冷啊?”老婆问。
“大雾漫天,好像要下大雪的样子。”
然而老天爷并没有下大雪,等十点多我们逛街的时候天空纯净得就像被洒水车刚刚清洗过一样,连一丝儿云彩都没有。而且那种蓝只有在高海拔地区才能看见,蓝天和街上那些五颜六色的建筑形成鲜明的对照。有那么一会儿我幻想自己是不是在西藏某个小城。
根河,这个全国森林覆盖率最高的城市土地面积非常之大,而现在人口只有七万多。市区面积也很小,从南到北两公里多一点。听当地人说市区这片地方从前也是森林,上世纪六十年代发生了一场大火,把林子给烧没了,于是就在这片焦土上建立了城市。而市区四周围依然是茫茫林海。
也许是气温太低吧,直到上午9点多,做生意的人们才纷纷走上街头,叫卖声不绝于耳。我们住的酒店位于市中心,旁边不远处就是农贸市场,内地城市有的商品这里应有尽有,除了新鲜的蔬菜和水果,肉类鱼类和主食似乎更加便宜。和海拉尔不同的是,这里更像是一个乡镇大集市,所有东西都摆在被踩得硬邦邦的雪地上卖,冻肉、大马哈鱼、冻豆腐、雪糕、肉丸子、猪蹄子、冻梨、冻柿子、各种点心……数不胜数。
老婆赖在酒店里不出来,中午当气温升高到零下28°C的时候终于被我给拽到了街上。看到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她欣喜万分,最后买了她最喜欢吃的冻梨和冻豆腐。
第一天在根河逛街就玩得十分嗨。我俩无意中走到了河边上的一个滑雪场,看见一帮十来岁的孩子玩冰滑梯都玩疯了。老夫聊发少年狂,我也花了20块钱租了一个轮胎圈,上上下下滑了几十次,那种从高处极速下冲的感觉实在爽到家了。最后,直到老婆冻得受不了催我快点回去。
根河在蒙古语里叫“葛根高勒”,意为清澈透明的河。所以,根河既是一座城市,也是一条河流。城市因河流而命名,河流从城市的旁边流过。
好不容易来到大东北,我绝不能放过这次机会,决定挑战一次中国最冷的城。由于没带露营装备,所以在森林里过夜的想法只能放弃。但是,可以选择一个野外徒步路线走上一整天,也算是没有白来一趟。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床了,急匆匆地赶往河边新广场。那里有一个巨型温度计,是根河市的标志,必须拍照纪念。和前一天一样,整个城市被晨雾所笼罩,一切都像是水墨漫漶的写意画卷,虚实难辨。时间还早,有些店铺的霓虹灯还在明灭闪烁,慢慢悠悠地驶过街心的出租车依然亮着尾灯。
虽然只有一丝丝不易觉察的北风从大街上掠过,但风带来的那种寒冷却令人刻骨铭心。它像刀子一样,锐利而无情,只要有一点儿缝隙,它就会钻进去给你划一下,感觉到的不是冰冷,而是疼痛。浑身裹着厚实的衣服,但是脸露在外头。我从年轻就高度近视,离开眼镜寸步难行。脸如果包得太严,呼出来的气就会在眼镜片上结一层霜,视线一片模糊。因此只能将羊毛围巾缠在脖子上,而脸和鼻子统统露在外头。半小时后,等我赶到河边新广场的时候感觉脸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用手抚摸,似乎中间隔着一层纸。我真担心别把脸给冻坏了,过几天颧骨部位长出一个大冻疮……还好,回家后没有一点儿痕迹,这得归功于平时将脸皮历练得比较厚。
广场上矗立着一个巨大的电子温度计,有十多米高,造型现代,上面十二个大字很醒目:“中国冷极,生态根河,驯鹿之乡。”最引人注目的是巨大的电子屏上即时温度显示:“—38°C”。现在是早晨7点30分,南边的山梁上已经霞光万丈。我肯定,这可是我这辈子在户外体验过的最低温度了,以后估计也没有机会再度体验。
在这个温度下裸露在外的肌肤异常痛苦。我自拍时从手机屏幕上看到自己的毛线帽子上、羊毛围巾上、眉毛上、胡茬子上都结了厚厚的白霜,就像圣诞老人一样。一段视频没拍完手机就冻得关机了,只好揣进怀里暖和。第二次开机时老婆打来电话催我回去吃早饭,正好借机跑回酒店。
今天挑战极寒,第一个回合我落荒而逃。
老婆说别把你的风湿病冻犯了,还是赶中午最暖和的时候再出去吧。我从少年时期就患有较为严重的风湿病,尽管一生严于律己,坚持健身和养生,但疾病偶尔也会出来给我点儿颜色看看。
好在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太阳一出来,清晨的雾霭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中午12点气温终于升到了零下28°C,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光到来了。和我一样,当地人也纷纷走上街头开始一天的活动,购物的、散步的、健身的、遛狗狗的、跳广场舞的,感觉和别的城市没有什么两样。好像他们并不知道现在是零下28°C。如果在内地是这个温度,估计街上连汽车都没有了。
迎着阳光,脸皮果然没有大清早那么痛苦了。我穿过街道跳下河堤,向着葛根高勒河对岸走去。河滩上的草地被深及小腿的积雪覆盖,岸边樟子松全身上下结满洁白的雾凇,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像水晶一般。当我走到河床中央的时候被奇异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大约有一公里长的一段河流竟然没有结冰!从洁白的雪地中潺潺流过。
河不宽,大约有20多米,清澈透明,底下的鹅卵石和绿藻看的清清楚楚。我蹲下去撩了一把河水,不是很凉,和家里的自来水差不多。趴在雪地上观察了半天,看看有没有鱼儿游过,结果白费心思。
天空蔚蓝,大地一片莹白,而这条不冻河居然是深绿色的。河水弯弯曲曲从上游流下来,又消失在下游几百米的地方,那里结着厚厚的冰层。
正好有个遛狗的当地人过来,上前请教其中奥秘,他告诉我这一段河里有地热溢出,不管气温多低,水温都在10°C以上,原来如此。根据根河的气象资料记载,历史上最低温度是零下57°C,不知道那一年冬天这段河水结冰了没有。
绕过不结冰的河面,爬上河对岸,前面就是茫茫无际的原始森林。我看见几个有年纪的人在林子边缘捡柴火,当地土话叫“捡绊子”,将那些死树枯枝锯成几十厘米长的小料,打成捆用自行车驼回去烧火取暖做饭。
“几点出来的,打这么多柴火?”我问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
“没事儿干嘛,乘天儿好出来整点儿。”说着话,她手里的活计没有停下来。
根河城里大多数人都住上了楼房,冬天有暖气。但是还有大片的平房区,住着退休的老职工和一些做小生意的人,冬天靠火炉子取暖,庆幸的是他们靠着林区,有取之不尽的柴火。
告别了捡绊子的人,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钻进了茂密的森林,林子里主要是白桦、落叶松和杨树。走了两公里之后开始往山上爬去,山坡起伏缓慢,没有像远处看见的那样陡峭。但是林地里积雪非常厚,有的地方都快没到膝盖了,走一小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后背上都出汗了。
山坡上主要是落叶松和白桦树的混杂林,还有少量的灌木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里面十分费力。真得感谢我这双带羊毛的雪地靴,脚丫子一丁点儿都没有受冻。
天空还是那么蓝,落叶松笔直地矗立着,光秃秃的枝丫在蓝天里显得凄清。记得几天前在海拉尔樟子松公园看那些百年老树,茂密的树冠遮天蔽日,又是另一番景观。
林子里特别安静,除了我的脚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外,没有别的动静。偶尔听见一两声乌鸦叫,竖起耳朵细听,好像又不是。这正是我想象中的大兴安岭原始森林,但又不全是。最粗的树也不过30厘米,没有遇见《林海雪原》里那种两个人搂不过来的大树,多少有点儿失望。想想也是,从上世纪六十年代起到本世纪初,经过了四十年的砍伐,大料早已收割殆尽了。
两个小时之后我终于爬上了山顶。后背早已被汗水浸湿,而脸颊和鼻子被冻得生疼。这里有一个宽敞的观景平台,视野十分开阔。极目远眺,可以看见四周围群山起伏,延绵不绝。所有的山岗都被茂密的森林覆盖,没有一点儿裸露的土地,这就是向往已久的大兴安岭。而脚下不远处就是葛根高勒河和根河市,一座真正被大森林包围着的城市。要不是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冰天雪地中度过的话,该是多么美的一座城啊?从高处看,下面的所有土地都被积雪覆盖,但六、七份那可是一片绿色和花儿的海洋,想一想都觉得美。
寒冷是根河市迈不过去的一道坎儿,每年的无霜期才两个多月,全中国绝无仅有。五月末冰雪完全消融,而九月里就开始下第一场雪了,那貌美如花的根河也就持续一个季节。寒冷使大多数人望而生畏,老一辈的林业工人退休后大都去了海拉尔,那些当年闯关东过来的有的回了山东老家。他们基本上都患有老寒腿风湿病,这是一辈子在林区工作的代价。而年轻人在外地上完学没有几个回来的,这也是时代的趋势。再者,这个以林业为根本的城市没有多少其他产业,再加上如今产业转型,就业也是一个大问题。
天色渐晚,浑身开始发冷,我该考虑下山了。高纬度地区白天特别短,太阳就在南面的山梁上转悠,感觉一天中过了早晨就是黄昏。此时林子里已经看不见阳光,四周暗淡了许多。风也渐渐大了,刮过森林发出呼呼的响声。
我沿着别人的脚印往山下走去,走着走着脚印竟然消失了,茂密的灌木丛挡住了去路。正在犹豫中忽然听见一声凄厉的鸟叫,吓得我一哆嗦。虽然历险无数,虽然知道这里没有大型猎食动物,但心里还是有几分忐忑不安。我又仔细地观察了雪地,确实没有发现不明生物的脚印,便蹑手蹑脚地往低处走去。
周围全是高大的落叶松,树干在风中轻轻地晃动,发出一些响声。我忽然想到《林海雪原》里打虎上山的片段,那可是我少年时期最喜欢的故事。我想象,如果此时忽然有一只东北虎窜出来我该怎么办?鸡蛋碰石头,反抗无济于事,只能束手就擒了。只是祈求老虎别让我死得太痛苦,我知道猫科动物捕猎是先锁喉,然后慢慢享用。
顺着一条沟槽极速下降,老虎没有遇着,倒是听见了人声——有人在远处的林子里放声长啸。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下到了沟底,树林渐渐稀疏,一条小路通往山口。沿着小路往河边方向走,不久遇到了两个散步的老人,打声招呼问个好。
快走到河畔的时候忽然老婆来了电话,“天都快黑了,你还不回来呀?小心黑瞎子拿你当晚餐。”
“马上马上!”
透过远处的树梢我看见西南方向的山梁上只剩下半个太阳,但那金黄色的光依然灿烂辉煌,染红了大半个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