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的时候
那年夏天,我考上了省属重点中学---南县一中。
我去县城读高中的消息,经乡亲们渲染,变得“十分重大”。母亲面色灰暗,心绪不宁,有时候,会莫名地流泪,抹泪时,忍不住又笑,笑自己脆弱多情。
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黄金的岁月,我考上了全县最好的中学……于是,我成了乡亲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也就成了家人的骄傲。
那天晚上,母亲为我收拾行李,她把一件件衣服放进箱里,并用双手抚平,泪水滴在衣服上。“妈,你哭什么?我去县城读高中,你应该高兴才是!”我这一说,母亲的泪水流得更多,但她没有解释她为什么会流泪。那时的我,沉浸在对重点中学的向往与渴望之中,不懂母亲心里藏着的难过与不舍。后来,读到唐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我才逐渐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垂泪。
那天,是我离家去县城上学的日子。天刚麻麻亮,母亲就烧水为我洗脸。她还用剪刀仔细修剪了我的指甲,亲手给我换上远行的衣裳。母亲自己也刻意打扮了一番,洗净的灯芯绒布鞋,干净的士林蓝布衫,连折印都看得出来,让人觉得喜气洋洋。
三姐已经起床,她说要送我去车站。我让她别送,她说不。我心里一阵酸涩,想掉泪。我努力使自己的眼圈不发红,那种令人窒息的忍耐超出了一个十六岁少年的承受能力,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母亲把面条往滚开的锅里放,我说不想吃。我的胸腔早就满了——塞满了离愁。三姐忙着给母亲烧火。坐在灶边的四哥,也一脸忧郁。
在我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家里是放了鞭炮的。我第一次风光了一回。母亲满足地盯着她即将远行的儿子,突然,她像发现了什么,急急忙忙走上来,摸摸我的上衣,说:“旧了点。”三姐说:“等到下半年卖了棉花,给他做一件新衬衫。”她的眼里充满了自豪,像是在安慰母亲和我。
那一刻,我的心里有好多话想说,但我的嗓子却哽咽发涩,像堵了一块棉花,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挥手。见我磨磨蹭蹭,三姐说:“走吧,时间来不及了!”被三姐拖着,我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古旧破败的家,看了一眼母亲。母亲满头白发,和她脸上那一道道皱纹相互映衬,真实地记录着她所经历的艰辛岁月。一种离别的痛苦像针刺似地向我袭来,我不能自控,突然对着母亲,带着深深地不舍,重重地跪了下去:“妈!我走了!”
母亲干咳了两下,说:“崽呀!快起来!快起来!”她用粗糙的手习惯性地在我面颊上抚摩一下,随后,她又补充道:“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为妈也为你自己争口气!”母亲拿着我的手,看到我那瘦弱的手臂,一行行的泪水从母亲的眼里滴落到我的脸上、手上。我急忙逃走。脚穿母亲一针一线赶做出来的黑帮白底的布鞋,一步又一步地朝车站走去,一脚又一脚地背井离乡……要拐弯了,我一回头,看到母亲仍然站在门口,向我挥手。
后来,我不敢再回头,因为我怕眼中的泪水又不听话的跑出来捣乱。我一回头,一定哭出声来,我怕伤了三姐的心。
在路上,三姐悄悄告诉我,说母亲让她提醒我:让你放心走,别掂记家;不要亏待自己,要把饭吃饱;生活费要是不够,你就说,该花的钱,不用省;不管去哪都要结伴而行,时时注意保护好自己;你那不服软的脾气得改一改,要不吃亏。这点是妈最不放心的,让你一定要答应!我说记住了,她说这些是妈今天早晨我还没起床时就让她告诉我的。
我真想跑回去,跪在母亲面前大哭一场。
知子莫如其母。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母亲担忧的正确,上学不到半年的我,终因“嘴硬”。差点被同学暴打之后,我这才体味到母亲那颗亲子爱子的心。我至今话少,能不说就不说,怕的就是触动我那最不愿提及的伤痛。为此而愧对母亲。
赶到车站,天已大亮,三姐帮我把行李搬上公交车顶时。我看见了外衣里面她那破旧的小褂。我对她说:“三姐,我参加工作后,家里的日子就会好起来的!”三姐仿佛突然长大了,两眼泪汪汪的,语无伦次地说:“九弟,在学校里,你一定要认真读书,不要担心家里的情况,这不是你操心的时候,钱不够用就回来拿,知道吗?”说着说着,她突然流下了泪。
后来,三姐又将昨晚母亲叮嘱我的话又叮嘱了好几遍,当她用手擦拭眼泪的那一刻。我突然打了一个激颤,整个身体和灵魂都在那一瞬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充满。
谢天谢地,汽车终于启动了,三姐似乎意识到离别终成事实,便举起了手。我听到了她的哭声,也看到了她满面的泪痕。我再也支撑不住了,趴在车椅上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