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那片苦楝树
我从小就喜欢苦楝树,从叶到花到果没有原因的喜欢,就像贾宝玉见到林妹妹那般,眼前分明是外来客,心底恰似旧时友。
在我家楼下的小区里,生长着一片苦楝树。一年四季,苦楝树就像士兵站在那里,伟岸威严庄重,检阅着每一位进出小区的居民。有位邻居曾告诉我:那片苦楝树建小区时就站在那里了。它们和小区一起成长,这么多年,苦楝树见证了许多事。知道小区里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摸清了我们的底细,包括我们的隐私。只是它不说,别人也不知道。我每次回家或者出门都会与它们见面,它们总是默默地迎接或目送我,年年如此,天天如斯。
从我留意它们的那天开始,苦楝树们暗地里憋着劲地长,一副谁也不服谁的姿态。有几棵长得甚至有点蛮不讲理,不仅腰粗,树冠也大,往这家伸一条枝,往那家晃几片叶,咋咋呼呼的,好像要耍霸权主义。那些被挤得相对瘦弱的,就使劲往上蹿个子,梢头锋利,直刺天空,睥睨着臃肿的众生,这倒也是活着的一个思路:走时尚路线,跟胖子比苗条,与粗汉比气质。也有被欺负得不像样的,有几棵苦楝树,树干细,树冠也小,羸弱得像谁家受气的男人,低眉顺眼地夹杂在树林中间。看来,它们是要一辈子受气下去的了。这样一来,苦楝树们竟把自己弄得大小搭配、高低错落,营造出一派和谐清幽的意境。
春气初暖,榕树、棕榈树、芒果树都已由灰转绿,不经意间绿满枝头。而贪睡的苦楝树还想睡个回笼觉,可最终禁不住春风细雨的催促,懵懵懂懂地露出头来。或许,苦楝树的这般从容,只是为了在百花盛开后的时候,给人一份迟到的惊喜。浅夏,油菜花败了,梨花谢了,草长疯了。当小区里的老柳树开始垂下青丝的时候,苦楝树有点急了。嫩叶缀满全身的苦楝,开始绽放如梦似幻的紫色花朵。而一旦进入盛花期,便有暗香涌动。定睛细看,每一朵花都有五片花瓣,白嫩中透出淡雅的紫。
银辉流溢的月夜,树影憧憧的月夜,聆听微风中苦楝树花叶漫摇的声响,犹如一首委婉低回的歌,在静谧的月夜里轻轻浅唱,歌声在花香弥漫中静静地流淌,在浓浓的花韵中徘徊,尽情地展示着苦楝家族的妖娆,将春天的韵味送到每一位小区居民的心里。
楝花落尽,一串串苦楝似小铃铛般挂满枝头,隐匿在翠绿的枝叶中,微风拂来,坦坦荡荡,鼓鼓的,圆圆的,特别亲切可爱,像是一个个挂在苦楝树枝上的灯笼。
看书累了、看电脑屏久了,我习惯于走到阳台去看看苦楝树,让那一团浓得化不开的绿色放松我的眼睛,让那风中摇荡的“悬铃”放飞我的心灵。
苦楝树的美好不久就被一对麻雀夫妻发现,它们在苦楝树的枝丫间用枯草羽毛搭建了一个舒适的巢,每天清晨,它们用清脆的歌声参与到动物世界的大合唱中。麻雀似乎对苦楝树也有感情,它们一旦把家建在苦楝树上,就把一辈子的风花雪月和窃窃私语都交给了这棵树。那天早上,我见一只麻雀站在窝边的树枝上喳喳地叫,西北角的天空,另一只麻雀一边飞,一边跟它应和。
我想,苦楝树聊天的时候,肯定会聊到麻雀,肯定会聊到麻雀的忠诚和暧昧,聊到它们的幕后和树前。
秋风乍起,金黄色的苦楝树叶纷纷飘落,我的思路便时常被树叶的沙沙声打断。我明白那是一种告别的方式。它们从不缠缠绵绵,它们只是痛痛快快地向我挥挥手连头也不回,苦楝树叶离开了树枝,就好比苦楝树清除了衰老、抛去了陈旧,是一种必然,也是一次重生。
冬天的苦楝树赤身裸体,向我展示它们的挺拔与骄傲。寒风摇撼它们时,褐色的枝条俨然如乐队指挥庄严的手臂,指挥着冬的合奏。树叶散尽以后,枝杈间露出那只褐色的鸟窝,小巧玲珑的麻雀啄着树枝叽叽欢叫,时喜时悲地演奏着一曲曲冬天的歌。
苦楝树也是一位智者,当天空比大地还冰凉的时候,它将满腔的热情融入大地,用全身心的激情与大地交流,以此来获取过冬的密码。从春到夏,又从秋到冬的忙碌,苦楝树的确有些累了,它也需要休养生息了。冬天的苦楝树是低调的,低调得你不用心就注意不到它,低调得让平时难得一见的小草或灌木向世人展露它们那迷人的容颜。
无任何时,走在那片苦楝树下,我的心情便是最轻松自由的时刻,也是令我最欣慰的时刻。我的思想便开始飞扬。我似乎听到了苦楝树说话的声音,我常常猜测着苦楝树的语言,也许是在提醒我什么。于是,我如同面对一位从沙场归来的阅历丰富的老兵,内心充满崇敬,期待着它向我给出生命的叩问和指引。
苦楝树在说什么,我听不懂,麻雀大概能听懂,昆虫和燕子大概能听懂。苦楝树叶唱得最热闹的时候,各种动物纷纷忙着繁衍后代;苦楝树低声浅唱的时候,候鸟们成群结队地往南飞,昆虫抓紧时间贮存粮草、寻找过冬的场所。
苦楝树知道的秘密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