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故园
大约在我十岁那年,我家搬到了原水泥一厂附近的一处山坡上。父母因家庭成份等原因厌倦了热闹的环境,只想找个僻静的地方独自生活,然而,这世间哪有独立于世的桃源?新家是砖瓦结构,门和窗户涂着朱红的油漆。最初是6间正房,西边十米左右是独立的厕所和猪圈。如同乳燕衔泥,父母的业余时光都在经营这个新家。父亲下班后,就会用钢钎,锤子,铁锹等工具把周边的高坡削平,用撮箕把石块和土方提到低处把沟谷填高。母亲则在房前屋后栽满各种各样的花,种满各种树木,以果树为主,另有一些杨、柏、竹、苦阑等乔木。我能叫出名字的花有七盘花(学名叫大丽花)、十样锦、月季、蔷薇、鸡冠花、菊花、波斯菊(我们都叫它波斯菊,后来才知道其实那是格桑花)、芍药等,果树有桃,李,杏,梨,山楂,葡萄。母亲还开辟了几块小菜园,种满各种应季蔬菜。这样的工作一直持续了很多年,直到荒凉逼仄的山坡变成平整美观的庭院。我家里还养了两条大黄狗,一些家禽家畜,鸡鸣犬吠,一派田园风光。春天百花齐放,彩蝶飞舞;夏日菜园青翠,蝉鸣阵阵;秋季硕果累累,菊花芬芳;就算到了冬天,竹柏苍翠傲霜斗雪,苦阑树挂满灰黄色的果子,尤如满天繁星。美好的事物总不能持续太久,后来因母亲早早辞世,父亲看到和母亲一起用心血建立的家园时总是勾起许多回忆,为避开这些曾经幸福而今伤痛的往事,便用很低的价格卖掉了这个房子。在这儿我一共生活了十多年,度过了少年时光。
家园的地址并不好,离水泥厂太近。机器日夜轰鸣,空气中满是灰尘,离公路约有百米,回家得爬很陡的坡。习惯成自然,如果某天水泥厂停止生产,没有了机器的声响反倒睡不着觉。穿过公路便是哺育我们的南江河,河水清澈,水声孱孱,河边是金色的沙滩或光洁的卵石,麻栎青青,水草丰茂。现在我时常感叹,为什么那个年代河里会有那么多鱼呢?砍一根金竹做为鱼杆,用泡沫塑料或鸡翅毛管做浮标,用一根缝衣针烧红后折弯,串上蚯蚓作为饵料,丢到水里就可以钓到很多小鱼。鱼的品种很多,有角浪,麻鱼子,桃花鱼,火烧板等等。当时看不起这些小鱼,觉得处理起来很麻烦,后来才知道这些鱼其实都是高档货,学名分别叫黄辣丁、溪石斑、马口鱼,价格最低都在五十元一斤。大人们用长杆大钩,能钓到大鲤鱼、大鯰鱼。还有一种鱼河里很多但是钓不起来,那就是母猪鱼,学名叫鱖鱼,最是肥美。我记得一件趣事,有人的鱼杆被大鱼拖下了水,他脱了衣服跳进水里抓住了鱼杆,但鱼在水里的力气很大,拖着这人在河里游了两个圈。终于他上了岸,但怕把鱼杆或鱼线拉断就不敢用力拉扯,相持了很久。这时来了个撒网的便请求支援,一网打去打断了线,鱼逃之夭夭。
离水泥厂很近的好处是,我们可以经常去看电视。在80年代初期,只有大单位才买得起电视机,那可比看电影方便多了,还可以收看连续剧。缺点是,由于当时电视转播信号非常差,屏幕上满是雪花点,图象模糊。当时中国处于刚打开国门与外国进行文化交流的状态,一系列外国或港台的影视作品涌入中国,对我们的视觉和思想进行了强烈的冲击。那段时间看的剧目主要有:《排球女将》(日本)、《血凝》(日本)、《霍元甲》(香港)等等。《排球女将》里面一系列召数,比如“晴空霹雳”“流星赶月”“幻影流动”等等,那是超人才能做出的动作,直接跳起数丈高,凌空几个跟斗,数道彩色杀气将排球打到对方场地,有的大招还会把球分成数个幻影,让对手难辨真假无法防守,一度时间我们都以为真正的排球就是这样打的。1983年中国女排击败日本等国夺得世界冠军,我当时还在纳闷为什么小鹿纯子等使用的大招为什么不在国际比赛中使用呢。《霍元甲》更是给我们开启一个武侠时代,和电影《少林寺》一起在全国掀起练武热潮。《血凝》没有那些夸张的光影效果和形体动作,女主角的清纯美丽,男主角的帅气俊逸,教授的沉稳刚毅都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时也了解了日本的一些生活方式,原来资本主义国家并不是我们原来认为的那样黑暗残酷,也是很有人情味的,衣服光鲜靓丽,生活丰富多彩,比尚未解决温饱的我们强多了。这样的思想冲击一直持续了多年,导致许多年轻人接受和崇拜西方文化和生活,放弃了中国的传统文化思想。直到中国实现全面小康,国家繁荣富强,我们才重新拾回文化自信。
水泥厂的职工大多和蔼,但也有以大欺小的人。在一次看电视时,我哥哥被一位工人打了,起因是这位工人咳嗽不转头,我哥哥说了一句“你不要对着人咳嗽”,那人直接扇了我哥一耳光。虽然没受到大的伤害,但一位成年人在无理的情况下打一个小孩是不对的。我母亲强势出头,找到厂方要说法,迫使这人道了歉,但也给我们留下了心理阴影。这件事情促使我父母一咬牙,花光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天津生产的,百合花牌。我记得当时的情景:父亲背着一个大纸箱沿着小路往家走,边走边向我们笑着;母亲带着神秘的笑容呼唤孩子们过来猜猜,这里面装的是什么?我们都猜不对,直到打开纸箱,兄妹三人才爆发出一阵欢呼。这台电视陪伴了我们十几年,为我们打开了解世界的窗口。再后来,我家有了自行车,洗衣机,八十年代的家电“三大件”凑齐了。为了让我学骑自行车,父亲修了一条围绕我家房子的小路,让我一圈圈地骑行,那样的感觉别提有多美了。高中时,更是骑着自行车上学,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最靓的仔。
搬家后我转到南江四完小读书,初中和高中则是在二中读的。我读书读得很早,16岁高中就毕业了,同学们普遍比我大两三岁以上,在一帮大孩子中间,我是个小孩子。直到临近高中毕业身体开始发育,我个子长高后不再是班里最矮小的学生。小时侯我智力不差,但非常贪玩好动,平时活蹦乱跳,一上课人就犯困打瞌睡,要么就是直接逃学,老师到后来都懒得管我了。由于父母给我们订了许多儿童刊物,如:儿童文学,少年文艺,我很喜欢读那些书,文字功底不差,作文常能得高分,文科成绩尚可,数理化英等科则难得及上一回格,拉通算来在全班能排进中等水平。
由于港台影视的带动和武侠小说的传播,80年代中期全民兴起了一股练武热潮,同学们纷纷习练武术,一些手抄的武功秘笈开始流传。我曾看到过二本武功秘笈,一本是《红砂掌》,一本是《铁桥手》。当时我跟着班上的同学练习了一段时间的铁桥手,传功的同学是师兄,师父则不知道是谁。练功地点是学校东北方向的青杠林,那里面被许多练功小队占据,得有一定功夫的师兄级同学才能占得一块地盘;练功方法倒也不难,先是马步站桩,后是人向坡地上倒,两只胳膊护在胸前先着地,通过摔打来增强胳膊的强度。我没能练成,摔了几次胳膊就发红发肿,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当时还有帮会组织,有个“天鹰教”据说帮众有2000人之多,是我们向往的社团,但我属于战五渣序列,经常有比我低好几个年级的小朋友找我切磋我都打不过(其实他们年龄和我差不多),当然不会有帮会收我了。这些所谓的帮会只是一帮小青年或学生搞起好玩的,倒也没有什么恶行,就是组织一帮人练武并强迫他人切磋武功,美其名曰以武会友。比武点到为止,按年龄体型安排上场人员,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过就认输服软,没听说有什么伤害事件发生。我曾在放学途中被拦住过三次,都是切磋武艺的,胜了一次败了两次。后来学校整顿校风,大批武功秘笈被收缴,青杠林被明令禁入,练武组织被强令解散,练武之风嘎然而止。
八十年代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进行,物质文化生活有所改善。读初中时,穿补丁衣服的人就比较少了,但样式、颜色比较单一。基本上大人都穿蓝色或黑色中山装,四个兜的是干部,二个兜的是百姓,有文化的人则在上面那个兜里插上一支钢笔。男孩大多中山装式样,也有带拉链的夹克。女孩花色要多一些,如各种颜色的毛线衣,裙子等。鞋子一般是家里大人做的布鞋,黄胶鞋。白色的田径鞋就很美了,还有更好的,那就是圆头的黄色高帮牛皮鞋,回力篮球鞋。高中时黑色的尖头皮鞋开始出现,称为甩尖子皮鞋,本地商店没有卖的,是从外地带回来的。从外地带回的商品很多,是因为沿海地区已进入工业化,港式服装、高跟皮鞋、塑料用品饰品、电子表、计算器等等,由“倒爷”们一麻袋一麻袋地装起坐几天几夜火车返回内地。倒爷无疑是辛苦的,但回报也很丰厚,不少人就是靠这个成为先富起来的一批人。商品市场基本放开,除国家调控的粮食、钢材等重要物资外,各种蔬菜水果、肉类、生活用具、服装家电等等都能买到,当然前提是你得有钱。贫富开始分化,人们开始研究如何赚钱,个体工商户出现,国营企业开始面对竞争对手。慢慢地街上国有商店的牌子越来越少,个体户开的店越来越多。我记得当时个体户卖衣服的场景,一大块塑料布铺在地上,上面堆满各种衣服,新的,旧的,厚的,薄的。商贩拿个大喇叭卖力地叫喊,言语中充满蛊惑,人们象寻宝一样从堆积如山的商品堆里挑选想要的衣服。
伴随着西装、高跟鞋、香水口红等西化商品而来的,是西方文化的侵袭。伟人邓小平曾说过大意如下的话:窗户打开,新鲜空气进来了,也会飞进来几只苍蝇。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到本世纪初,人们开始过圣诞等洋节,企业和品牌用洋名,打招呼用鸟语,抽外烟,喝红酒,服饰用具用进口的。有个名词叫洋垃圾,意思是欧美国家或港台等发达地区人们扔掉的旧衣服、旧家电家具、小饰品等被偷运走私到国内,人们高价购买,并以使用这些东西为荣。但,很少有人把自家姓氏改为洋名的,说明大家只是觉得洋名新鲜好玩吸引眼球,还是没有忘记老祖宗的传承。一度时间我对西方文化的入侵感到忧虑,但后来事实证明,中华文明上下五千年,岂是没有历史的西方文化可以撼动。
高中毕业后,我没能考取大学或中专。当时的大学和中专毕业后都是要安排工作的,户口转为城镇户口,称之为吃商品粮。考取大学中专是孩子们跳出农门最现实快捷的出路,但名额非常少,一所中学难得考上几个。我高中毕业那年大中专院校开始招收自费学生,这些学生要承担高额学费,也不安排工作,父亲就给我联系了达县财贸学校读自费中专,一学期学费要比正取学生多300元。不要小看这300元,那可是一名公职人员三个多月的工资。当时不知父母的艰辛,而后才知道他们为我付出的太多太多。
人一生能取得多大的成就,主要取决于他是否能早日形成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小时我逻辑思维能力很差,学习思想品德等政治科目时对里面的哲学概念理解不了。因年龄比同学们小得太多,在身体、智力发育都比同学们晚的情况下,我基本上就是个小跟班,也没有形成沉稳坚强的性格。加之不爱动脑思考问题,看待事物的角度是偏差幼稚的,这种状态在我经历人生挫折后开始思考人生,并读了许多书寻求答案后才慢慢有所改变。以前有时在想,如果那时读书能努力一点,思想能早熟一点,是不是现在的生活会幸福很多呢?但我现在想通了:那倒也未必。人生就象是爬山,你永远都在路上,可能你的收入会增加,但忧愁烦恼不会减少。
1998年夏末,我第一次离开故乡前往达川市开始了新的学习生活。由于从未出过远门,父亲亲自把我送到达川市三姑家。当时道路基本没有硬化,车也是低速大巴车,到达川市要坐12个小时以上,所以当时去达川的大巴车是一大早出发。天色未明,吃过母亲做好的饭就出发了。黛青色的天空点缀着稀疏的星辰,盛夏之末的微风带着故乡泥土的芬芳,吹在身上清凉舒爽。父亲和我默默地走着在无人的路上,我心怀对未来的憧憬,对新生活的向往,一路走向远方。从那天开始,我开始了异地生活,后来又应征入伍,再往后就是参加工作,在家的时候越来越少。
生命是一条不断加速的河,年少时缓缓流淌,而后逐渐加速一路狂奔。从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的少年,我已变成为生计劳碌奔波的大叔。再回首,母亲已逝,故园不再。我常常在梦里见到高高山坡上那一幢青砖红门的房屋,慈祥的母亲站在花园果树之间,笑着迎接孩子们放学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