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故乡
三十多年前,我穿着布鞋,背着沉重的行嚢,离开了我的故乡——下柴市,命运把我带进了城市。那时候,我是一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我的血管里奔涌着热血,心里充满了激情和各种崇高的理想和抱负。
三十多年来,我在城市里劳累奔波,赢得了一些名誉,获得了一些地位,赚了一些钱,并且尽情地享受了;我也很幸运,娶了一位善良、贤惠的妻子,在她的心里,没有一种想法不是和我联系在一起的;我有一位聪颖的女儿,她有着好的品德和奋发向上的精神……
客居城市,纵享城市繁华,却时常怀念老家的生活、故乡的景物。
疫情三年,我三年没有回家。这个端午节,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当我走下汽车,我的内心无比的激动。我就要看到我那可爱的故乡了,我就要和可爱的亲人们见面了。当时,我一点也没觉察到我是一个六十岁的老人。我越走近村子,步伐越快,内心涌现出的那股兴奋的浪潮,是不可用言词来表述的。
回到家,我来不及整理一路的困顿,放好行李,出门去。
我走进村庄,便见马路两旁树木葱笼,绿荫匝地,在那枝柯掩映中,一道金黄色的柔光正荡漾着。一阵阵的青草香,从微风里荡过来,我陡觉神清气爽。我的心也有些抖颤了。“啊!可爱的故乡!”我不禁失声地喊了出来。
我走到当年队部前的那口池塘边。那儿曾是我父亲和村子里年长的老人一同抽纸烟和谈笑的地方。我也常在那堤岸上翻斤斗。紧挨着池塘的是一个大牛栏,当年生产队的牛都系在这里,而我在这里常常骑在牛背上玩,看着牛在池塘里喝水。可惜,现在那牛栏也不知哪里去了,现在那里种着棉花与蔬菜。当年这个牛栏不远处是一个榨油坊。在那里,秋天的日子榨芝麻油,芝麻的香味直冲脑顶。我和我的童年伙伴围着看榨油,等着享受榨芝麻油的副产品——芝麻饼。
我离开这容易激动情感的地方,向前面野草漫径的小路走去,路边是大片大片的红薯地。绿油油的薯苗像一张绿色的地毯,铺满了农田,微风吹过,绿浪一波接一浪。我突然想起那年秋天,我和母亲在园子里收挖红薯,母亲对我说:“红薯的好处很多,有一样最可贵:它的果实埋在地里,不像桃子、辣椒、向日葵那样,把鲜红嫩绿的果实高高地挂在枝头上,使人一见就生爱慕之心。红薯长在地下,等到成熟了,也不能确定它有没有果实,必须挖起来才知道。”母亲停了停,接着说:“所以啊!你要像红薯,它虽然不一定好看,可是很有用。”我回:“你是说做人,不要做只讲体面而没有什么用处的人。”母亲笑了笑:“对。这是我对你的希望。”母亲的话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伴我从晨曦到日暮,从严寒到酷暑,从懵懂到成熟……
此刻,我又想起了父亲,由于是一介农夫,父亲从小就教我农夫的本事,并且认为什么事都应从农夫的角度出发。像我后来上学,刚开学的时候,父亲就告诉我:“读书像耕田一样,只要你天天下地,就没有不收成的。”他也曾叫我不要做违心的事,他说:“就像种稻子的人去种香梨一样,不但种不好,而且可能会从香梨树上摔下来。”他还要我多说于人友好的话,少批评人,他说:“友好的言词是灌溉施肥,批评的话是放火烧山;灌溉施肥是人可以控制的,放火烧山则可能失去控制。”渐渐的,他把我培养成了一个勤恳、良善、进取的人。
当我从思考中走出来,看到抗旱沟的两岸种有柳树,这些柳树的树冠绵延着连成一线,沟里的水潺潺流动,水草跟着清澄的水轻轻舞蹈。一群白鸽在柳丛中咕咕地叫,八哥在田埂上欢歌,燕子悄然无声地在空中翱翔。眼前的植物都是葱绿绿的,各色花朵更是生得雄纠纠、气昂昂的。万物流露出压抑不住的兴奋,一起用喜悦来感动我这个从远方归来的游子。呆在它们中间,生活中被侵犯和伤害的痛苦空前减弱,心头泛起的只是依赖和宠幸……
突然,我的耳朵里传来唱歌的声音,我的心一阵兴奋。这是故乡的曲调,也是我最喜欢的腔调。我回头看到几位活泼的妇女,身着整洁的衬衫,脚穿略显沉重的皮靴,此刻,她们正向藕池河走去,正向进行龙舟比赛的地方走去。她们一边走一边唱道:“海哥哥你带路往前走哇……”
我曾听过国外最活跃的音乐家演奏的悠扬悦耳的琴声,我曾听过国内最著名的歌手演唱,我不止一次地从妻子嘴里听过比情歌还要迷人的满怀深情的情话,我曾享受过我那可爱的女儿的发音不准的喃喃学语的乐趣。可是,我从眼前这些妇女的歌声中所得到的兴味和快感,是我一生中从来也没有感受过的。我情不自禁地哼起来了:“我的妻你随着我来行哪……”
我正陶醉在这种曲调里,这时我又听到了一位中年妇女唤儿的声音,她从门口探出身子,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容,她对着正在藕池河边看龙舟比赛的孩子,用纯正的故乡方言呼唤着:“狗剩啊!回来吃饭!”卷发的孩子从人群中顽皮地探出小脑袋。他脚下的芦花鸡伸着尖嘴在草垛下寻觅美食——谷粒和虫子;长着一张红唇的黄狗在草地上滚来滚去,我的内心又一阵兴奋和激动。这就是我的故乡,这就是我夜缠梦绕的故乡当年常见的场景啊!
我高兴得快要发疯了,我把我的皮鞋脱下来,扔到一边,走进藕池河母亲的怀抱里。像一个天真的孩子,和小伙伴厮混了一整夜之后,回家时投进母亲的怀抱,依偎在母亲的胸脯上一样。啊!现在我是在自己的故乡了,这是我亲爱的故乡,这些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下柴市是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