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韶山路

作者: 一江秋水来源: 原创时间: 2023-12-24 19:32 阅读: 次大中小

　　这是1966年的一段往事。

　　那年秋、冬季，全国学生大串连，火车站的候车室、月台和车厢里，红潮涌动，人满为患，那壮观的情景实在是空前绝后。串连的目的地主要是北京，再就是其它革命圣地，如井冈山、延安、韶山、遵义等。有一些革命圣地当时不通火车，学生们就步行前往，这种步行串连时称“长征”，始作俑者是天津某校的学生，他们因列车太挤而步行至京，被电台和报纸广加宣传并冠以“长征”之名，终于在全国掀起了热潮。我那时在上初二，年少好动，且从未出过家乡衡阳，非常渴望外出“经风雨见世面”。于是，我邀集了三个志同道合的同学组成一个长征队，准备步行去韶山。

　　我们在学校开了介绍信，领了宣传费（每人每天 0.4元，实际上就是伙食费）和宣传资料（一叠印在巴掌大红纸片上的“毛主席语录”），并且凭介绍信去布店免费扯布制了一面五尺长三尺多宽的红旗，上面用金黄色的油漆大书“毛泽东思想长征队”八个大字。

　　12月21日清晨，天空中彤云密布，我们告别父母踏上征途。

　　步行串连需自带舖盖及一切日常用品，幸好我们都经过军训，都有很强的生活自理能力，打一个漂亮的被包和收拾行装，对我们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我们背上是被包，被包上卡着脸盆，肩上是挎包，挎包里放着日用品和宣传品，精神抖擞地出发了。

　　穿过热闹的市区，一踏上郊区的国道，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打开长征队红旗，鲜艳夺目的旗帜在阴沉的天空下和萧瑟的大地上猎猎飘扬，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激动和骄傲。公路两旁的田野里，忙着冬活的农民向我们行注目礼，而小孩们则还蹦蹦跳跳地跟我们走一段路，为的是得到一张毛主席语录。

　　沿途散发毛主席语录是长征队的主要工作。毛主席曾经说过：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我们未能参加32年前的长征，但能在32年后当一回宣传队和播种机，仍感到三生有幸。因而我们对发放毛主席语录的工作非常地虔诚和认真。那时毛主席像章还属于稀缺物品，就连那种可以别在胸前的塑料片毛主席语录也不多，所以能够得到这样一张纸语录的农民们和小孩们无不欣喜万分。

　　走了20多里，最初的兴奋过后，问题来了，而且是出在我身上。我是鸭板脚，据说鸭板脚不能走远路，以前我是不相信的，现在只走了这么点路，那三个同学没一点事儿，我却脚疼得要命。开始我在同学们的鼓励下还唱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队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歌，咬牙坚持前进，然而脚板丝毫不体谅我的雄心壮志，反而愈走愈疼，终至于不能再坚持了。大家只得在离衡阳市40多里的集滨滩公社接待站住下来（那时全国所有的稍大一些的厂矿、公社都设有“串连接待站”）。在后来的几天里，脚疼成了我无法克服的障碍，拖了长征队的后腿，以至于衡阳到韶山不到300里的路程，我们竟走了６天！

　　在集滨滩公社接待站，我们得到了一张去韶山的简易路线图（那时几乎每个接待站都有这种本省的路线图），从第二天开始，为了赶近路，我们按照路线图的指引，离开了国道，踏上了乡村的泥泞小道。说是小道，那是与国道比较而言，其实在远离城市的农村，它是被称为“大路”的。这种大路每隔5、6里路就建有一个小亭子供行人歇憇，这正好方便了我。

　　老天爷似乎想考验我们，第二天气温骤然下降，还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不一会，山峰、道路、田野都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我们欢呼雀跃，大发书生意气，争先恐后地引经据典来赞美这银色的世界，同声朗诵毛主席的《沁园春·雪》。然而，脚下却是越来越难走。路面结了薄冰，滑溜溜的，一不留神就会摔倒，为此多消耗了许多体力。农村有句话叫做“天晴走坡，落雨走窝”，意思是雨天要踩着坑走才不会滑。可是雪遮掩的路面，分不出干窝和水窝，总是弄得我们踩湿了鞋。

　　我印象最深的是第三天，这一天的经过可以说是刻骨铭心，对我们这群十四、五岁的少年人来说，它是壮烈的、凄美的，甚至可以说悲惨的。以后我在人生旅途上遇到挫折和困难，就会想起这一天：那样的境况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克服？

　　那天已经是下大雪的第二天了，不但气温下降到零下五度，而且积雪至少有半尺厚，这在湖南非常罕见。我们被迫收起了长征队的旗帜，在到达韶山之前再也不曾打开过。

　　在积雪中行路，开始觉得有趣，继而感到艰辛，最后变成灾难。付出的体力要比平时多几倍，而且天地中一片白色，刺激得眼睛难以睁开，眼泪常流视物不清。早上大家都只吃了碗面条，早已是饥肠碌碌。由于下雪，农民们都歇工在家，田野里道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影，问路也没法问，走了不少冤枉路，中午我们到接待站时已错过了午餐时间，只得草草地呑了点饼干之类，下午几乎是空着肚子赶路。

　　夜幕开始降临，寒风愈加刺骨，而饥寒交迫的我们还没找到接待站。四周一片漆黑，看不见灯光（农户都将窗户遮掩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道路，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万籁俱寂，只有寒风在旷野呼啸徊旋。手电的光已暗淡得象萤火，我们只能弯下腰，依靠路面冰层的微弱反光来辨别道路。

　　我们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摸滚爬溜。刚开始摔跤时，大家还互相取笑，很快地就都笑不出来了，仿佛连声波都被冷冻了。大家的鞋里面都是冰渣冰水，走起来“哗哗”响，脚套在里面又滑又冷，那真是一种刺骨的冷啊。但没有人停步把水倒出来，因为穿的是解放鞋，解带系带费时间，再说路面坎坷不平，根本避免不了，因而行走速度极慢。还有糟糕的是，走久了出了一点汗，汗一息内衣就变得象从冰水里捞出来一般，这种贴身的冷更比寒风浸人筋骨。现在想起来，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们居然没有一个人得感冒，大概真是革命意志象火焰，熔化了天寒地冻产生的寒气。但当时，我们的感觉中好象已经过了一个世纪，又好象到了世界末日。

　　后来我们干脆横下一条心，不再理会脚下是不是水坑，强行前进，只要大致方向对就行，这样速度就快了一点。

　　等我们晚上11点多钟终于找到接待站时，已经没有饭菜没有热水没有舖位，仅有的一个火盆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针都插不进。

　　我们只得喝凉水呑干粮，用冷水洗脸洗脚，然后打地舖，两人合睡一舖，一床被盖一床被垫。可是，直睡到天亮，我的脚还是冷得象冰棍。咬咬牙，穿上湿衣湿袜湿鞋，我们又无悔无怨地上路了。

　　12月26日中午，我们终于到达了韶山，这个日子永恒地刻进了我的记忆。

　　巧得很，这一天正是毛主席的73岁生日，韶山举行隆重的庆祝集会。望着沸腾的红海洋似的会场，历尽千辛万苦的我们激动得热泪盈眶，立即取出长征队的旗帜装到旗杆上，高高举起左右挥舞。那一刻，我只觉得天地间是无比的庄严和神圣，胸臆中充满了长征胜利后的喜悦， 6天的苦难历程此刻看来非常值得。我们没有经历过32年前的长征，但或许我们可以自豪地对后一辈的人讲一讲这难忘的6天。

　　我们在韶山只停留了一天。因为来韶山的人太多，天气又越来越冷，食宿都很困难。次日上午，我们参观了毛主席旧居和韶山陈列馆，又排队每人买了两枚朝思暮想的韶山纪念章，下午乘坐有关部门专门为尽快疏散串连学生而安排的汽车去了湘潭，再乘火车回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