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青莲

  檐角的铜铃又在摇动，青铜的颤音里渗着苔痕。我数着风穿过九曲回廊的褶皱，数到第九十九下时，寺门吱呀裂开一道光的伤口。僧袍扫过青石阶上未晞的晨露，像一片云掠过深潭，潭底沉着去年中元节放生的锦鲤，鳞片里还烙着往生咒的余温。

早课后的庭院总浮着檀香与槐花博弈的雾。他总在此时去后山汲水，竹筒里装满松枝的叹息。我曾窥见他在石径转角处驻足，望着断崖边那株斜生的野梅出神。梅枝上系着褪色的经幡，风起时便与竹筒里的水声相和，恍若哪位比丘尼未诵完的《楞严经》。

瓦当垂下的雨帘中，我看见她跪在佛前。金箔剥落的菩萨低眉，眼波里蓄着千年未落的泪。她燃起第七柱香，沉香屑扑簌簌落在绣鞋上，惊醒了鞋尖那对鸳鸯喙间半朵褪色的莲。昨日她问我借银剪，说要绞断缠在梳妆匣里的青丝。铜镜里映出我的欲言又止，菱花暗处结着蛛网的禅，网上还粘着去年七夕的流萤。

斋堂的素油灯在雨中明明灭灭。僧人打回的山泉在瓮中晃荡，水面浮着半枚枫叶，叶脉里蜿蜒着未及渡化的红尘。叶缘的锯齿咬住一片残破的胭脂笺，墨迹洇开处依稀是"他生未卜"四字。她走时遗落一支玉搔头，我拾起来别在窗棂，倒像是给菩萨添了支白玉簪。簪头的芙蓉花芯里，还凝着前朝某个清晨的霜。

暮鼓撞碎夕阳时，瞥见僧袍一角掠过放生池。锦鲤惊起的水花打湿了池畔的《心经》碑，涟漪荡开处，她的倒影正缓缓沉入藕花深处。去年此时，那个在池边埋下红豆的妇人，腕间的佛珠突然散落，一百零八颗相思子滚入淤泥，今春竟生出一丛带梵文的并蒂莲。

藏经阁的檐马在子夜时分突然噤声。我数着雨滴穿过菩提叶的孔洞，那些被洞穿的月光在经卷上织出《华严经》的偈语："譬如净满月，普现一切水。"可今夜钟杵迟迟未响，守夜的老僧说山下的渡口刚沉了艘画舫，船头那盏写着"慈航"的灯笼，此刻正漂向水底的白塔。

后山的野梅又落了三瓣。晨起扫地的沙弥在石缝里拾到半枚带齿痕的玉环，住持说那是三十年前某位郡主流放时遗落的耳珰。我忽然想起昨日晾经时，风把《金刚经》某页吹得簌簌作响，定睛看去，原是"如露亦如电"五字正在阳光里渐渐透明。

放生池的莲蓬突然齐齐转向西方。她留下的绣帕在供案上开出一朵墨荷，细看竟是无数蝇头小楷抄就的《妙法莲华经》。第一滴秋雨落在"方便品"的"方"字上时，山门外传来木鱼叩击青石的声音——那位云游的比丘尼终于归来，锡杖上系着的铜铃，正与檐角那只隔着二十年晨昏遥遥相和。

今夜有星子坠入煮茶的陶壶。我望着水中舒展的君山银针，忽然明白那些漏进来的月光，原是渡不过的银河。就像那年盂兰盆节，我们在长明灯里看见的万千倒影，终究只是佛前未及圆满的露水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