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引路
天边晚云总比人先归家。霞光刚染红东墙,它们便拖曳着深紫的裙裾掠过屋脊,在檐角挂住几缕金丝。我常在这时辰放下手中活计,看暮色从青石板上漫过来,像涨潮般漫过竹椅腿、漫过晒谷场、漫过母亲晾在井台边的蓝布围裙。
巷口的石板开始蒸腾白汽。卖豆腐的担子吱呀呀响着,碎玉般的梆子声撞在砖墙上,溅起零星回音。阿婆们倚着门框择菜,韭菜叶子垂下来,在风里晃成一道道绿帘。檐下的蛛网突然盛满碎金,原是西天泼翻了胭脂缸,斜斜泼进我家天井,连晾着的被单都浸透了蜜色。
暮色浓稠起来时,瓦当上的脊兽便活了。蹲踞的鸱吻吞下半边夕阳,檐马叮咚,驮着最后一线金光奔向远山。老槐树忽然惊起满枝归鸟,翅膀扑棱棱剪碎云絮,墨点似的洒向炊烟升起的地方。谁家灶膛里爆出个火星子,引得整条巷子的灯火次第睁眼。
转角杂货铺亮起昏黄的灯,玻璃罐里的冰糖开始融化。穿蓝布衫的姑娘踮脚取酱油,辫梢扫过柜台,惊醒了打盹的白猫。油纸伞骨碰着门帘,叮咚声里飘进炸面窝的香气,混着新刨木花的清苦,在渐凉的空气里织成网。
母亲总在这时推开木格窗。她唤我的声音沾着水汽,从爬满夕颜花的墙头滴落。晾衣绳上的碎花衣裳突然扑簌簌地笑,原是晚风来偷走最后一丝太阳的暖。石板路上的苔痕渐渐洇成墨绿,蚂蚁排着队,把暮色一粒粒搬进墙缝。
深巷尽头亮起一盏灯笼。卖糖画的老人推着车轧过青砖,铜勺里的麦芽糖拉出琥珀色的丝,在渐暗的天色里凝成小马与金鱼。孩子们追逐着那团暖光,鞋底拍打石板的声响,惊醒了蜷在门墩上的狸花猫。
我总爱站在阶前等月亮。暮色漫到脚边便化作露水,瓦楞间的天光由蟹壳青转为鸦青,星星尚未醒透,倒是谁家电视机的荧光先爬上了白墙。晚归的自行车铃摇碎一地影子,车筐里的芹菜叶还沾着露,在渐起的虫鸣中轻轻颤动。
暮色最浓时,整条巷子成了浸在茶汤里的旧照片。青瓦褪成淡墨,晾衣绳隐入虚空,唯余窗棂间漏出的暖黄方块浮在半空。忽然谁家飘出葱花爆锅的香气,"哗啦"一声,万千灯火便在暮色里次第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