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纪事

老园丁总说，木棉是树中的异类。每到初春，那些光秃的枝桠上忽然绽出火焰般的花朵，仿佛粗犷的士兵捧出深藏已久的红绸。我常立在图书馆的琉璃窗后看它们，看铁灰色的枝干怎样托举起满天绯云，看五片花瓣如何在风里舒展成玲珑的玉盏。

校园东角那株最老的木棉，树皮沟壑里沉淀着三十年光阴。当第一朵花苞挣开鳞甲般的萼片时，整条林荫道都会屏住呼吸。我见过花匠踩着木梯为它修剪枯枝，铁剪落下的刹那，枝干深处会渗出琥珀色的汁液，像老人讲述往事时眼角漫溢的泪光。

那些被托举到天际的花朵，在晴空下热烈地燃烧。有次拾起刚落下的木棉，花瓣内壁竟凝着细密的水珠，恍若朝露遗落的碎钻。老园丁说这是枝干彻夜输送的甘露——最靠近阳光的花朵，根系却在黑暗里延伸得更深。

七月的暴雨常将木棉花打落满地，但枝头总悬着几簇不肯凋零的红。被雨水浸透的枝干愈发黝黑发亮，仿佛浸透墨汁的狼毫，在天青色雨幕中勾勒出遒劲的骨相。这时总想起父亲劳作后弓起的脊背，风雨里始终保持着托举的弧度。

深秋落叶时节，木棉枝头会爆出雪白的棉絮。轻盈的绒朵乘着风，落在砖缝里、窗棂上，宛如迟到的春信。老园丁收集这些飞絮絮成枕头，说里面藏着枝与花相约再会的密语。被木棉絮子拂过的石阶，来年总会钻出几株怯生生的新绿。

冬至那天，我看见几个孩童围着木棉树打转。最高的枝桠上还挂着零星的蒴果，在暮色里像未燃尽的火把。孩子们仰起的脸庞被夕阳镀成金红色，老树投下的影子却温柔地笼住他们小小的身躯。忽然明白，所谓相互成全的幸福，不过是枝桠永远比花朵多伸出一寸荫蔽，而落红化泥时，也记得给根系一个温暖的拥抱。

此刻春分将至，我站在开始返潮的走廊里。木棉枝头的新蕾正在膨大，树皮皴裂处萌出青苔的绿意。老园丁挨个轻拍树干，如同安抚即将远行的孩子。当满树红云再次点燃晴空时，定有新的故事在年轮里生长——那些被稳稳托起的绚烂，那些在幽暗处绵延的牵挂，都是幸福最本真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