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影婆娑

  老宅东墙根下的枣树总在清明后开花。墙角的青苔浸润着返潮的水汽，砖缝间钻出几簇荠菜花，而枣枝早已在料峭春寒里舒展筋骨。新抽的嫩叶带着初生婴儿般的细软绒毛，叶脉间藏着星星点点的青白小花，像是被淘气的春风撒落的碎米粒。我常踮脚趴在井台边张望，直到某日晨起汲水，发现辘轳木桶里浮着几粒枣花，才惊觉这沉默的守望者已悄然吐露芬芳。井水浸润过的香气格外清冽，混着青石缝里薄荷草的凉意，在潮湿的空气中酿成薄酒。

  祖母总在此时翻出她的靛蓝粗布围裙。晨光漫过东墙时，她佝偻着身子在树下拾掇，枯竹般的手指拂去石阶上的落花，动作轻柔得像在给熟睡的婴儿掖被角。"枣花落地要轻扫，惊了花魂就结不出好枣。"她总这么说。暮色四合时，井台边会晾着竹筛晒的枣花茶，蝉翼似的花瓣蜷缩成小舟，载着将逝的春意。

  蝉鸣最盛的晌午，枣叶筛下的光斑在青砖上游移。瓦檐垂落的蛛丝闪着银光，蜻蜓停在被晒得温热的麻绳秋千上，翅翼颤动着细碎虹彩。树影漫过雕花窗棂时，祖母会支起褪色的竹帘，斑驳的光影便在她银白的发髻上跳起皮影戏。紫砂陶罐里封存着隔年晒干的枣子，暗红的褶皱里裹着糖霜，像藏着无数个被缩小的黄昏。我常偷捏一粒含在嘴里，任旧年的阳光在舌尖慢慢化开，甜味渗进牙缝时，恍惚能听见去年秋日竹竿敲打枝桠的脆响。

  白露前后，老宅的空气总是黏着蜜意。天还未亮透，父亲就踩着木梯攀上树杈，惊飞了在枝桠间筑巢的灰喜鹊。竹竿敲打声惊醒晨雾，熟透的枣子噼里啪啦砸在苇席上，像撒落一地的红玛瑙。我提着竹篮在树下穿梭，后颈不时被坠落的果实砸中，凉津津的触感惊起小小的雀跃。最高处的枝头总有最甜的那颗，三十年前的少年也是这样仰头张望，蓝布衫被晨露染成深色，裤脚沾着墙根的苍耳子。此刻他鬓角已染霜雪，攀爬时仍带着旧日的敏捷，只是落地时扶着老树喘息的姿态，泄露了时光刻下的年轮。

  台风过境那夜，我在千里之外的高楼辗转难眠。雨水在玻璃幕墙上蜿蜒成河，恍惚听见老树在风中嘶吼。视频里看到它被削去半边枝桠时，断裂处汩汩流出的树胶竟真如琥珀色的泪，凝在暴风雨洗刷过的砖地上，像谁遗落的糖稀。隔年清明返乡，却见断肢处抽出的新绿比往年更葱郁，嫩叶在残存的老枝旁蓬勃生长，宛如祖母临终前执意要梳整齐的银发。

  如今站在都市的玻璃峡谷中，我忽然明白那些盘曲的根脉如何穿透记忆的岩层。地铁呼啸而过时，总错觉听见竹竿敲打枝桠的韵律；写字楼空调送风口涌出的冷气里，偶尔会幻化出枣花清甜的幽香。某个加班的深夜，瞥见月光在钢化玻璃上投下的树影，竟下意识伸出手想接住虚构的落枣——直到冰凉的触感从指尖漫到心底，才惊觉异乡的月光再亮，终究照不见青砖上婆娑的枣影。

  前日收拾旧物，从檀木箱底翻出祖母的枣红色头绳。丝线早已褪色，却仍缠绕着几粒干枯的枣花。将它们放进白瓷盏冲开，看蜷缩的花瓣在热水里重新舒展，恍惚回到那个枣香氤氲的午后。斑驳竹帘滤下的光晕中，祖母哼着童谣拣选枣子，麻绳秋千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荡碎的何止是枣花香，更是揉进年轮里的旧时光。